全国人大代表的际遇 一一 五福镇的陵祥 

李金彪

      陵祥是我很少联系也不会忘记的朋友。我和他认识在少年，许多记忆总在脑海里翻腾。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

      那年修七面山渡槽，他们生产队的民工住进了我的家里。陵祥不过十五六岁，看上去楞头楞脑的，他人很机灵，见面的那一刻，眼睛里散发出明亮的光泽。同在屋檐下，我们相处了一冬一春的时间，后来熟悉了，俩人越走越近，他管我叫“水生哥”，我和他最要好。一起跑到三湾去看妙龄女子发生惨案的现场，一起披着满天的星星听炳哥讲百纳经，一起在煤油灯下与鲜和樱说笑打闹，也一起度过出彼此最为惬意的时光。   

 黄陵祥

      有些陪伴着的朋友，走着走着就散了，七面山渡槽竣工后，我陵祥就分开了。起初，我们都希望有经常相聚的时候，不断分享彼此的生活。可是后来，地域管辖限制了人们的生活行为，我们各自为生计而忙碌，又有了自已的新好友，随着时间的流逝，我和他的关系逐渐产生了断层的感觉。直到10年后，在古城一条逼仄的街巷里，一个壮汉和我相遇：“水生哥！”他的名字我才突然反应过来：“陵祥！”那一刻的惊喜，胜过了万字聊天记录！原来我们彼此都没有忘记对方。

（一 ）

        陵祥姓黄，曹武五福镇村人。

       游家山独立挺秀，把五福镇村分作东西两畈，溾水和源泉河在山前交汇。夏天来了，天空白云明亮，田园稻禾青葱，山下两条水际线十分清晰，浪涛细细拍打着水岸，让人生出羡慕与感动。陵祥出生在东畈源泉河岸黄家台。“五福”非释名之义，是情之福报。清同治、光绪年间，附近黄、刘、祝、游、潘五姓农户人家喜添贵子，一起长大。这五人头脑灵活，勤劳能干，引起了媒妁人的关注。于是，鼓动如簧之巧舌，牵线搭桥。五位姑娘看淡金钱，以情择婿，分别以鼠灵狗劬、相亲相爱、情意相投、如火春情、无怨无悔说合八字，和五姓青年结秦晋之好，一时传为佳话。好女人带来好风水。五姓家族迅速发达起来。1938年北地九里岗街市遭日寇毁灭，五姓人氏动起心事，联手在九里岗南约三里地处，恢复老集生意，兴街市，果然火了起来，正应了五福临门，故作镇名。当地人程义浩《故里五福镇》七绝诗云：“五老遗芳九里丘，富康福寿善根留。洪山此际襟江汉，文海楚材作卧游。”史载晚明文坛盟主李维桢去世后葬于五福镇游家山，“碑版之文，照耀四裔 ”。五福镇乃“福德星”之地。

       陵祥属黄姓一族。黄家爷爷早年入黄埔军校，少年开挂，未成正果，无功返乡，不惑之年，娶妻立门户。黄家爷爷无子，不是陵祥的亲爷爷。陵祥的嫡亲爷爷姓魏。一年，湖里发大水，他挑着三个小孩，乞讨到了大月山下潘家塝落脚，靠卖苦力来往于潘家场、源泉镇和五福镇之间。眼见他方水土养人，自家长嘴的正挨饿，于是，托五福镇黄姓生意人，将魏家老三送与河东归德寺人家，老二送与东畈黄家爷爷作养子。几年后土改，魏家划为贫农，在潘家塝分得大四井口屋一栋；黄家划为地主，连同养子一起扫地出门。“天地不仁，以万物为刍狗”，老子不过是想表达天地公平的观点。然天地顺其自然，不管万物变成什么样子，认为那是万物自己的事情，与天地无关。黄家养子享受了地主生活，从此戴上了地主分子帽子。陵祥正是黄家养子的儿子，从出生起，就成了“黑五类”的狗嵬子。陵祥的嫡亲爷爷临终前对老大说：“此生最后悔的事，是把老二送给黄家，我拒绝儿子有地主阶级的反动本性”。爷爷最后那口气悠了很长时间，把信人到黄家时，儿子正在挨批斗。爷爷死时不肯闭眼，只有黑夜才明白，黄泉路上有多少冤魂一步三回头。孤灯下，凄风苦雨不停，陵祥的父亲抚上爷爷的双眼，抱着尸体痛哭不止：“不是儿子恩断情薄，只是身不由己呀！” 其实，后悔的不仅是爷爷，陵祥的父亲更难受，自己身心受到伤害不说，还要牵连到子女，过低人一等的生活，子子孙孙活受罪啊！

（二 ）

      陵祥和鲜结为夫妻我并不觉得突兀。陵祥和鲜一个小队人，同是地主子女，俩人的结合是人生之幸。“龙配龙、凤配凤，虱子配臭虫”，是那个特殊年代“爱情”的真实写照，他俩的婚姻，从此打上了阶级斗争的络印。鲜早早的就不读书了，跟着大人泥里水里、苦活、脏活、累活拼着干。地主家的孩子早当家。15岁开始出外工，挣一等工分。她人长得好看，心底善良，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，骚扰的、想占便宜的、看不上眼的都打门前过。她心里累、心里苦、心里难，怨谁？少女之心不过是想人懂、想人疼、想人爱，嫁给陵祥，没得选。

      陵祥曾经想和命运抗争。他的童年世界天真烂漫，并没有感受到攀比、虚荣、嫉妒、歧视、傲慢、偏见等正悄悄碾压过来。他天资聪颖，从小学到初中担任学习委员，数学老师赞他为“小天才”，学校推行“三结合”教学改革，成为老师的得力助手。一次写字课，张湾队长在教室前停下脚步，被陵祥端庄工整的字吸引，“真漂亮！”队长心里在说，这个孩子不错。他突然发现坐在前排的儿子，拿着毛笔在纸上乱划，撕了揉成团，扔向其他同学。张湾队长气不打一起来，进教室啪啪打了儿子两巴掌。“你看看人家！” 指着陵祥说，：“你就不能向他学？”陵祥当时读初二，一颗向上的心不断跳动。

流经五福镇村的京山河

      特殊年代里，陵祥被拦在了高中门外，没有阳光普照，连佛光也回天无力，少年的心，被滚滚红尘碾碎。队里通知陵祥上水利工程，他担着被子、生产工具和民工一起北行。刚出村口，碰到了张湾队长的儿子，“我爸送我上高中去的！”“我上水利工地！”同学兴奋的样子，触动了陵祥脆弱的内心，转身那一瞬间，他泪水直冲冲地涌了出来。

       鲜和樱见到陵祥泪流满面，情愫暗动。从此，他们一起出外工，一起回队劳动，日久生情。陵祥对鲜有着不同寻常的温暖，但“地主子女”让他心生烦躁，同“性”相斥，在爱面前，他可以坚强得自成一座孤岛。而对樱，他总在悄悄地靠近，希望“樱花”开放，爱情向他敞开心扉。樱弟妹多，父母体弱多病，陵祥常去帮衬，默默地付出，令樱的父母很是感动，甚至忘了他的出身。虽然未来生活充满了迷茫，但陵祥心中满怀希望。

       知青大返城时，皂市一青年看中樱人长得标致，主动上门说亲。“可以到城里找到工作！”见樱犹豫，既而说道：“饭桌上两碗饭，你选浅碗还是端满碗？”樱从容答道：“哪个不想端满碗？”那青年笑着说：“今后我不辜负你。”樱看那青年，人长得帅，又有文化，敢爱敢恨，迷了心窍，答应了这门亲事。她想到了陵祥，俩人虽心知肚明，可窗户纸一直没有捅破，心中不免伤感。 

五福游家山

      樱出嫁那天，陵祥闻讯从水库工地赶了回来，眼见迎亲送亲的热闹场面，眼见樱含泪嫁他乡，他满腹委屈。陵祥还是去见了樱的父母，老夫妇无话可说，他像只丧家之犬，在游家山乱窜了半天。傍晩，陵祥找到了鲜。鲜看到他伤心难过的样子，无言可对，轻轻地靠近了他的身旁，陵祥一下子把鲜抱在怀里，两个人同时感受到了对方的温暖，抱着抱着两个人都哭了起来。两个人互相倾诉着彼此之间的喜爱，心语惊醒梦中人。“嫁给我吧！”陵祥轻声说道：“我们会好起来的！”五福镇随风入夜，润物无声，最终两个人走到了一起。

（三）

        陵祥一语中的，逆境重生。他的生命中的确充满了不确定，有着不期而遇的惊喜，最好的总会在不经意间出现。1983年，陵祥当上了第六届全国人大代表，他出席全国人代会的消息不径而走，整个五福镇村沸腾起来了。游家山上，春花绚烂，翠鸟鼓翼而鸣，天空滑过几片云，宛若轻纱飞絮，陵祥的心境自由放飞起来。

       是什么让陵祥命运出现突变？让鸡毛飞上天？我无法把他和少年民工联系起来，无法解读他生命中的真实图景。陵祥一语成谶，“我命由天不由己。”  

     “这世上总有人在悄悄的关注你！”陵祥坦言“改开”给了他一次机遇。农村联产承包制在五福试点，一天，一个朴素的中年男子来到田间，和陵祥攀谈起来。“承包了多少农田？”“水旱田27亩。”“和集体出工有什么不一样？”“干好干坏不一样！”这位中年男子正是当时的县委书记，在村里调研快半个月了，他每天都能见到陵祥起早贪黑的劳动身影，对这个青年农民产生了极好印象。他从陵祥轻重缓急的气息里，看到了农民的积极性，从陵祥稻田每一棵茁壮生长的稻禾里，看到了农村改革的蓝天白云。那一年，陵祥交售商品粮2万3千斤，杂交油菜单产近500斤，评为省里的先进典型，被群众推选为生产队长。到全县推行分田到户时，陵祥成为了五福镇村新一任村支书。千里马遇上了伯乐，他的人生际遇中，得益于时任县委书记的举荐。

     陵祥身处社会底层，养成了京山人勤劳、智慧、朴素、善良的品性。天道酬勤，他精通水稻产区的所有农活；人道酬信，他爱护五福镇村的每一个农民；世道酬精，他理解农民致富的艰难困苦。每次参会之前，他都认真了解农民意愿，庙堂之上，他用自己的亲身体验，和高层直接对话，诉说农民“卖粮难、致富难”的种种遭遇。陵祥当了五年全国人大代表，和“汽车大亨”王兆国交流较多，从交通先行的国家战略里看到了农民致富的商机。“我能为你做点什么？”“帮我弄个汽车指标。”“你的想法是??要做生意吗？”“我要带领农民奔富路！”“那农田呢？”“田由妻来种，车由我来开......”两人一拍即合。他身体力行，大胆从农田中走出来，开始了一个人，一台车，跑运输，闯富路。后来，他在村里组织起一支车队，经过几年打拼，五福镇运输业风生水起，运输户率先在当地富了起来。

（四 ）

       陵祥一生都在奋斗，是个上得了殿堂，下得了厨房的男人。同处平凡世界里，他的人生总是平凡又可贵。不做人大代表了，他一门心思带着村民奔富路，农民住上了楼房，他被调到镇上做了企业办主任。

      曹武为京山东大门，镇址所在地曹场，也称草场，相传为曹操堆放马草的地方，和天门的皂市、应城的汤池交界。新建镇时，除米厂外，其他工业几乎归零，但服务业大有可为。于是，就有了“陵祥学厨”的故事。

     曹场一土厨，人称“丁麻子”，在路边开吃店，鸭棚大小的破土屋，刚能容下一桌人，厨间安土灶、案板放粗碗，灶棚灰压顶，初来者见状，陡生不舒服的感觉，据说，丁家以烧火锅为业，始于乾隆年间。上世纪80年代末，甲鱼身价大涨，丁麻子烹饪的甲鱼火锅，醇香浓郁，爽口不腻，引来八方食客。          陵祥提出了发展第三产业，打造“丁麻子火锅”品牌，他主动向丁麻子拜了师学厨艺。"丁家火"历来传男不传女，更不传外人。陵祥一有时间就到丁家帮忙瞟艺，可烧出来的甲鱼火锅却大相径庭。一次，镇上有“小财神”吃了丁麻子火锅付不了钱，打一白条。他知道丁麻子不识汉字，于是写道，丁麻子欠款600元，下次一起结清。落款人是“小财神”。丁麻子要“小财神”把“600”加了大写，然后小心收藏。月底让女儿去讨账，可白纸黑字，清清楚楚倒着欠人家的，这账怎么结？气得丁麻子跺脚骂人。陵祥接过白条：“师父，我去帮您要回来！”陵祥明知“小财神”无钱赖账，便自掏腰包帮着付了钱，让丁麻子的火气平复下来。陵祥腿勤眼尖，经常帮丁家排忧解难，久而久之，丁麻子对陵祥信任有嘉。

      一天吃店打烊后，丁麻子破例留下陵祥小酌，告诉陵祥，儿子的对象又吹了，还埋怨做父亲的“下九流职业”坑了他。陵样安慰道，师父靠劳动养家糊口，是正道职业，我陵祥也是做过全国人大代表的人，难道说坑后代的事我也学？“就数你说厨子体面、光荣，比我儿子说的中听！”丁麻子说道：“我想破例将“丁家火锅”秘传于你！”陵祥眼前一亮。丁麻子看一眼陵祥：“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？！”“您说！”“待我百年后传人，你得唯心有所守。”“陵祥谨记师父意愿，一诺千金！”丁麻子说道，“丁家火锅功夫在焖炒，关键在火候。”他停了一下说：“猪油的熬制是有讲究的。”二人酒毕，丁麻子将“丁家火锅”的精髓悉数教予陵祥。已是午夜，丁麻子有着如释重负的感觉。后来，丁麻子关了路边吃店，到县城租了门面，开了“丁麻子火锅”，生意火爆。陵祥在吃店不远处开了一家酒庄，“丁麻子火?”成了酒庄招牌菜。只要陵祥掌勺，还真能吃出“丁麻子火?”的味道来，陵祥酒庄成就了小镇服务业的兴隆。

（五）

     陵祥积累了不少人脉，他不脱俗，朋友能打圈墙，是个通透的人。闲暇时，他爱和“王大”在一起打打麻将，娱乐而已。陵祥说，“王大”是我的菜，说的是“王大”输多赢少。“王大”反唇相讥：“陵祥是我的酒！”说他能把本扒回来。一天，“王大”从永兴到曹武来办事，同事取笑道：“送菜的来了！”“王大”十分恼火地说道，输赢无定，小赌怡情，我和“老豁皮”玩的不是钱，而是感情！信不信由你。陵祥笑而不答。“老豁皮”成了陵祥风雨人生的代名词，也是他情义沉淀的色彩。镇上的干部调走了，回到曹武，都会寻他叙旧，也有人缘欠妥的，不受人待见，他都会以礼相待。于是，就有了“做人就像黄陵祥”的美谈。陵祥的善是道德的。有一种美叫做真，是人性中的善良天使。林祥的善，得到上上下下的认同。有个镇领导，升迁到了外地，十几年来，逢“十．一”长假都会到曹武来看望陵祥，小聚一下。老规矩，两个人，一瓶白云边，一人一半。喝到开心时，老领导口吐真言：“‘老豁皮’，人说你精明，我说你情深！”陵祥举杯道：“兄弟有情义，杯怀都见底。”酒喝得有滋有味，令人羡慕不已。

 流经五福镇村东部的赤脚河

      陵祥退休了。清脆的鸟叫声唤醒了我的早晨，陵祥打来电话：今天小聚，别忘了！他已回到了五福镇村，在原承包地上建起一个农庄，30亩院落，建有20亩生态甲鱼池，四栋平房，分别由陵祥兄弟姐妹四家居住，而子女们都在城里购房生活。农庄里鸡鸣犬吠，绿树成荫，花开四季，五月桃熟了，露出甜美的笑容。

     我到达农庄时，陵祥正忙着杀甲鱼，他很兴奋：“你稍等，我马上好了。”鲜告诉我，陵祥赶早拖了一车白菜卖到镇上，立马回农庄喂了鱼，等着贵客临门。正说着，陵祥换了一身行头出来，他精神矍铄，我仿佛看到那个楞头愣脑的少年。

       他让我感到欣喜。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梦想的庭院，在陵祥的农庄里，你可以看到有趣味，有情调的农家生活，感觉风景不在远方，就在身边。陵祥对我说，五福镇村于他有情有义，生于斯，长于斯，他要真正做五福镇大地的儿子。

       中午，我们三个人在树荫下就餐。陵祥打趣道：“鲜，你喜欢的水生哥来了，多喝几杯！”“你嘴里不要瞎说！水生哥是我们的贵客！”鲜看了一眼陵祥，说起了樱：“樱就喜欢像水生哥一样有文化的人，你赖哈蚂还想吃天鹅肉？”说得陵祥脸都红了。我问樱过得怎样，鲜说，和第一个男人离了婚，又远嫁汉川去了??我说，要是樱能参加聚会就好了。陵祥显得很平静，那一瞬间，我从他的坦然中，找到了不易察觉的沮丧。

       一片乌云笼罩过来，太阳躲进云层里去了，我抬头看天上，风起云涌，暗黑如夜。樱好像回来了，和我们一起坐在树底下，听炳哥讲着青春年少的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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